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中,画工赵小勇因为偶然的机会,从深圳大芬油画村来到荷兰的梵高博物馆,看到了自己临摹过无数次的《向日葵》。
沉默了很久,他终于开口说,“不一样。”
二十年来,赵小勇的工作就是临摹梵高。他只需不断复制,将每一笔还原到极致,“像机器一样”。但在真迹面前,“机器人”突然感受到疼痛。走出博物馆后,他若有所失地蹲在门口的广场上,背后是寂寥的马路和下沉的云。
去年年底,这部纪录片在中国视频网站再次走红,赵小勇蹲在广场上这一幕,被许多观众称为“觉醒时刻”。欧洲之旅后,赵小勇决心开始做自己的作品,更让这个故事蒙上了一层戏剧性色彩——经过一个顿悟的瞬间,临摹者从此变成创作者。
3月30日是梵高诞辰170周年,我们再次找到了纪录片的两位主角——画工赵小勇、周永久,却发现强大的历史惯性仍然盘踞在这里,改变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。
反差
的确有许多客户慕名而来,但表示想购买的是他画的梵高
《中国梵高》带来震撼。
纪录片最初在欧洲、日本上映,去年又在中国视频网站走红,在微博、抖音都引起了大范围的讨论。多年来,每天都有操着不同语言的人到大芬村,寻找两位主人翁。
有的人一进来就握住赵小勇的手,还有人会紧紧抱住他流泪。从天南地北赶来的观众,都像是久未谋面的朋友。
看过纪录片的人常说,最打动人的是两位画工的“觉醒”,是不愿继续复制别人,渴望画出“自己的东西”。
但原创的路走得并不容易。在两人各自的工作室,梵高的《星空》《向日葵》复制品就放在进门处的地板上,十分显眼。“光做原创是活不下去的。”赵小勇无奈笑道,纪录片播出后,的确有许多客户慕名而来,但却表示想购买的是他画的梵高。
谈话时,一位母亲带着16岁的女儿找上门,要跟赵小勇学画梵高,她女儿准备报考法国一所知名的艺术院校,笃定“梵高风”能成为敲门砖。赵小勇摆摆手,“我这里不提供教学体验活动,你可以去别处看看”。
母女俩离开后,七拐八绕,又走进了周永久的工作室。女孩向周永久展示了自己画的梵高,周永久看了之后,停顿片刻说:“我已经在画原创了。”
人们来到大芬村,诉说自己如何被纪录片主人翁的“觉醒时刻”感动,但想购买或临摹一幅梵高复制品作为纪念,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。赵小勇习惯了,也欣然接受。“人总要养家糊口的,是不是?”
黄金时代
你知道那时候卖一幅画能赚多少钱吗?四五百块呢,够吃一个月了
大芬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。当时,“亚洲四小龙”的劳动力成本逐步抬升,来自欧美的油画订单试图寻找更便宜的劳动力市场。深圳作为衔接香港和内地的通商口岸,自然成为新一代油画工厂最合适的选址。大量香港画商带着欧美的订单涌入深圳,雇佣内地更便宜的画工,大芬逐渐成为批量生产油画的聚集地。
所谓的“流水线作画”正是这一时期的产物。周永久回忆,为了赶订单,他们将工厂的模式带入了画室:有人负责打一层薄底,有人负责画眼睛,有人负责涂背景……周永久则负责最终的调整修改。这种粗糙刻板的绘画流程成为大芬村的“特产”。他最多时带了33个徒弟,临摹的技艺说不上精湛,但25分钟就能画出一张《向日葵》。
“你知道那时候卖一幅画能赚多少钱吗?四五百块呢。卖一幅画够你吃一个月了。”赵小勇记得,那是大芬的黄金时代,到处是从贵州、湖南、福建等地赶来打工的年轻人,他们赤裸着上身,在工作坊里挥汗如雨。晚上一群人呼朋唤友,吃烧烤,打桌球,喝酒谈天。他形容那段日子“浪漫、自由、快乐”。
2005年前后,大芬迎来了产值的巅峰。欧美市场70%的油画来自中国,而其中的80%则来自大芬。当年,大芬村的油画产业产值达到2.79亿元。也是在这一年,摄影记者余海波来到大芬村,拍下了他们的生存状态。在余海波的照片中,赵小勇、周永久等画工们正在蓬头垢面地画画、吃饭、睡觉,而四周的墙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世界名画。画上圣母白皙丰腴,画下画工黝黑如柴。这组名为《油画第一村——深圳大芬村》的作品获得了2006年的荷赛奖。
好景不长,大芬的高峰停留在2008年。次贷危机和欧债危机接踵而至,订单量骤然跌落,“一下就少了一半”。在2008年上半年的广交会中,油画生意可以用“颗粒无收”来形容,此前参会者经常能签到总额千万元计的订单。一整年,赵小勇的工作室只接到了一批订单,周永久那边则有7名徒弟出走。一年前还高速运转的大芬村,画廊易主、画工出走,一片萧条。
许多普通画工都曾对艺术抱有遐想,只是涌来的订单让人没时间思考。此时,接不到订单的画工们被迫停下来,寻找新的出路。
2009年夏,周永久收到曾经的学徒从兰州发来的一张照片,上面是一片向日葵地。他当即告诉妻子要去兰州看向日葵,妻子觉得不可思议:大芬村附近的花店也能买到葵花,为什么非要去兰州看呢?
周永久直冲兰州。他见到大片的向日葵花海,健康、茁壮。他摊开画材,用刮刀往画布上抹上一叠明黄色,模仿花瓣的饱满,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写生。
回到深圳后,他把这幅画放在店外。时至今日,他记不清那个来问价的是哪里人,也说不准当时报的价格,总之,那是个随口一报的数字,比边上那幅临摹梵高的向日葵要贵一些。
对方不假思索地买下了,周永久有些诧异:“原来自己的画也是能卖的。”
这期间,林松典和妻子一起开了艺术沙龙风格的画廊,挂的大多是他们的原创画;余命高逐渐脱离油画的画种,成了油画村里为数不多画水彩的原创人;林树森奔赴俄罗斯知名艺术类院校列宾美术学院进修,继而回到大芬村成为“职业”艺术家。他们成了大芬村最早尝试原创的一批人。
对于原创,周永久给出了自己简单直接的理解:画面上落下的最后一笔,可以是自己的签名。
纪录片
一把双刃剑,将“临摹”“复制”的标签牢牢钉在了大芬村身上
2011年,余海波和女儿余天琦筹拍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,找到了赵小勇、周永久等画工。纪录片筹拍了四五年,每隔一段时间,余海波就会回到大芬村跟拍。
2014年夏天,赵小勇熟识的客户,一位做欧洲贸易的画商,主动邀请赵小勇去荷兰看真正的梵高,“只用付个机票钱,其他全包。”当时余海波也在一旁拍摄,便鼓励他去看看。
纪录片团队想过邀请周永久同去荷兰,周永久没答应。周永久表示,一是因为旅途自费,二是因为纪录片想拍临摹的画工,可他已经走上原创6年了。
最终,赵小勇和纪录片团队一起踏上了前往荷兰的旅途,而他在梵高博物馆的彷徨和觉醒,被镜头记录下来,打动了许多人。纪录片的上映,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,让逐渐被公众淡忘的大芬村起了新波澜。游客和媒体蜂拥而至,梵高的高仿画供不应求,而赵小勇、周永久也被邀请参加多个知名国际展览。
但同时,纪录片也是一把双刃剑,将“临摹”“复制”的标签牢牢钉在了大芬村身上。
2022年底,纪录片《中国梵高》在视频网站翻红,再次将赵小勇、周永久的名字和复制、临摹等词语关联在一起。周永久陷入一种矛盾,“中国梵高”的标签确实为他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经济利益,但是这张标签一旦被贴上就很难取下来。
他的儿子周甘雨经常在网上看到“令人气愤的评论”,认为父亲的画还是在模仿梵高。可周甘雨觉得,父亲的向日葵是用刀刻的,质感立体,笔触狂野,有独特的视觉冲击力,两人的风格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同。
周永久工作室的座位上有一沓厚厚的文件,放在最上面的就是他为自己的向日葵申请的专利证书,十分显眼。但他还是得不断和上门的人声明:“我画的向日葵,和梵高的不一样。”
在赵小勇后来的原创作品中,多多少少可以看到梵高的痕迹,比如他画过和梵高类似的题材,咖啡馆、自画像,构图基本一致。他的原创画用笔繁复鲜明,色调和背景都有梵高的影子。
对此,赵小勇承认,画了几十年,和梵高就像跨越时空的师徒,很难不被影响。可另一方面,他觉得不必刻意切割,“因为这已经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了”。
绊住脚步
强大的历史惯性仍然盘踞在这里,牵扯想要创造出自己语言的人
“现在的大芬村,至少有上千人在做原创。”周峰曾是大芬美术产业协会的名誉会长,他认为大芬村的原创不够响亮,是因为被过去绊住了脚步。“长期临摹的画工,很难跳脱出来,他画出来的形和神,还是有别人的影子在。”这样的作品很难在艺术圈获得权威的认可。
另一方面,要打造一个和原创艺术相契合的“有调性的地方”,大芬村的硬件显然是个短板。“这里都是农民房,产权问题太复杂了,要想重新规划非常困难。”他说。
目前大芬村的企业已转型电商,主要做家庭装饰画,通过工厂生产,再由电商销售到全国各地,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再需要画工。发达的物流,数字化的进程,都使得大芬村原有的地理集聚优势不再明显。2023年,大芬村似乎还停留在原地,矮矮的民房,弯弯的羊肠小路,没有太多变化。
从小在这长大的周甘雨形容,大芬村“像一个肺”,中心的美术馆和广场就是肺泡,向四周延伸的小巷则是毛细血管。在这里,有成百上千家类似的店铺,拥挤地排列着,随便走进一家总能看到雷同的画作,高山、瀑布、星空、向日葵。外来者一旦钻进去,就分不清南北。
大芬美术馆是后来新建的,有着简洁流畅的白色外观,与周围的“握手楼”格格不入。那里正在举办莫兰迪的展览,吸引了不少外来游客,却鲜少有村民去参观。周永久表示,“村民不给免费和优惠。”到了晚上,村民会围在艺术馆门口的一片小空地上跳广场舞,孩子们在旁边追逐、玩滑板,呼啸而来,呼啸而去。
在大芬村,村民依然保持原有的习惯——哪位原创画家出了卖得好的画,就一拥而上迅速“翻稿”,隔几天同样的画就会出现在附近的店铺里。周永久的画也被抄过。“街坊邻居的,一眼就能看出来出自哪个人之手。”儿子周甘雨一旦发现,就会上门警告对方尽快下架。平时经常有人到店里偷拍作品细节,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这里经常出现毫无技术含量的“低价竞争”。周甘雨记得,父亲有一幅售价2000元左右的画卖得不错,而在其他的店铺,相似的画作会被压价至599元、399元,有人还会当着周甘雨的面“截胡”他的客户,“这边更便宜”。
强大的历史惯性仍然盘踞在这里,牵扯着每一个想要创造出自己语言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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